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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
阿宝当然不会跑。
她一到家,就把自个儿锁在屋里，开始数钱。
卖的确良丝巾挣了三百元，卖米面挣了小二百元，苹果和板栗卖的不多,但也有六七十元,除掉留下来配种的公鸡外,福地里的头批长大的公鸡早在前半月就全拉到县城卖掉。
她养的公鸡毛色漂亮，体格健硕，每只都有四五斤,肉质紧实，有普通土鸡的二倍大,价钱虽然贵,但却意外卖的快，十几只公鸡连带着堪比鸭蛋大小的土鸡蛋,足足卖了二百元。
七七八八的零碎收入加起来，将近八百元。
福地里还有二千多斤大米,千斤的小麦，接下来每隔十天,就送米到工农饭店，一个月下来也有二三百元净收入，只是用来请人帮忙处理那片不算大的树林子，再买些果木苗种下去，应该是绰绰有余。
阿宝握着手里一大叠的大团结，还有几张五元纸钞，叹了口气。
挣钱艰难，可花钱却很快。
她之前还想，要是兜里能有几千元,或许就能够过上吃穿不愁，要啥有啥的幸福日子。
如今这么一看，几千元或许还远远不够。
她怕荒地被人捷足先登，分了个干净，也不敢过多耽搁，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大队的会议室里。
离开的半小时，还有一半人没做好决定。
见她又来，刘向辉首先冲她招手，“妹呀，想好了？要多少地？”
刘向辉还以为阿宝这趟回去，肯定是跟贺家两老商量过了，改变了主意。
但这事儿，本来就是阿宝的主意，哪怕贺家人不同意，她也要干，大不了就是自己辛苦点干，跟全家帮着干的区别。
“还是五十亩，刘队，我这走了一会，不会被人分光了吧？”阿宝紧张地问。
“哪会啊，除了你还没人想要荒地呢。”那些有志愿要承包土地，跟大队签订合同的村民，都只要了应分的四亩地，盖完了手印，就兴冲冲地跑去选地。
队里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这计划的好，打算从村里的公有地里，分出一块最肥沃，地理位置最好的耕地，拿来分给这次愿意参加的村民，他们不过是先去看看，到时候分地还是得靠抽签。
就算是同一块地，也还是有好有坏的。
“你要地可以，押金五百，拿来了没？”村长忍不住走到刘向辉身边，上下打量着阿宝。
这闺女嫁到他们村，也就是贺家老二结婚那天，还有丧礼那天，他见过两次，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，没想到这才几个月，就好像变了个人，要么是看开了，要么就是贺家人对她真是不错。
村长有些好奇，“真不后悔？三年后，要是种不出队里要收的数，这押金可就是队里的了。”
阿宝把数好的钱拍在桌上，厚厚一叠大团结闪瞎众人的眼。
坐在后排的人看不清，许多站起来，凑到面前打量。
这么多大团结，在座大半的人没见过。
却偏偏是从一个寡妇手里拿出来的，那副架势，好像五百元是什么小数目，说拿就拿了，还一点儿不担心亏了。
“贺家两老怕是糊涂了。”
“拿得出去，应该是拿不回来，我看村长的表情还挺高兴。”
“是我也高兴啊，白拿了五百，这可是五百！我家六口人，累死累活干两年，估摸着也才这个数。”
“不是姓夏的是扫把星么？”
“嘘，小声点，别被人听见了。”
或许是夏宝珍刚嫁到清水村，就死了丈夫，在这村里可算是名人，但这名却不是好名声，不管她干些什么，总会遭到众人非议，虽说这一二月来，已经好转了不少，但农村小，消息就在这个圈子里传来传去，闲话也总是更多些。
哪怕阿宝并不是夏宝珍，也已经习惯了不少，能够充耳不闻了。
他们在怎么说，她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。
在她肚子吃得饱饱的，衣服穿的美美的时候，他们还在为了吃饱而发愁，这样的人，才不值得她烦恼。
只要自己过的比他们更好，就足够打这群人的脸了。
“爸妈不会说什么的，有合同的话，我现在就能签，还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干部压根没想到她回来的这么快，毕竟荒地每人承包的面积不一样，得现写，自然是没准备。
哪怕刘向辉还想劝阿宝再多想想，可看到阿宝着急催促的模样，就收起了多余的话，找了一把笔和白纸，在上头写下了跟承包耕地差不多的内容，区别就在于地的大小，以及三年后承诺上交的粮食产量不同。
阿宝确定没有问题，很利索地签字按了手印。
这生死状一式两份，她手里拿一份，大队里压着一份。
等她完成了开荒的要求，自然会把五百元作为启动资金还给她。
毕竟五百元不是小数目。
“刘队，啥时候分地？”阿宝有些迫不及待了。
“等今天都签好了，咱们队里回去统计一下，第二天就可以去分地了。”
阿宝拿着属于她的两份合同走了，殊不知小小的会议室里，因为她而掀起了轩然大波。
————
将近六十岁的李月芳狂奔在村里的小道上，她累得直喘气，却偏偏停不下脚步，直到进了家门，才大声的吼了句：“宝珍，在不在！”
阿宝从二楼探出头来，应了声。
“你给我下来！”
李月芳脸上都是汗，因为奔跑，并不算白的脸通红一片。
她的眼睛里都是愤怒，听到消息的那一刻，就差一点晕倒在地里。
贺荣春在屋里就听到了老伴的叫声，两人过了三十多年，当然分得清话里的情绪，不禁吓了跳，急忙拄着拐杖出来，生怕出了事儿。
阿宝一露面，原先关系好的像母女的婆媳，却突然有了嫌隙。
李月芳劈头盖脸地骂：“都没跟家里人商量，你乱做什么决定！让你去拿地，不是让你去送钱，把合同拿出来个，跟我去队里走一趟！这事，我不同意！”
“咋了咋了？出啥事儿？你别急，好好说，我还不知道啊！”贺荣春走过去，给李月芳顺气，生怕她年纪大，气上头了出事情，但又知道他这二媳妇为人聪明乖顺，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事，拿眼睛瞥她，“宝珍啊，你到底干啥了？”
“你不知道啊，你成天在家里，啥都不知道？你没给钱，她能签字？！”李月芳戳着贺荣春的胸口，气的直喘气。
贺荣春莫名其妙，“我都不知道啥事儿，能给她啥钱？”
李月芳气的不行，“那你说！好好给这糊涂鬼说个清楚！”
阿宝并不想气坏了公婆二人，想了想，软言道，“妈，你别气，你这事儿是我自作主张，哪敢从家里拿钱，你错怪爸了，他真不知道。”
然后她转头对贺荣春解释道，“队里除了耕地，还允许承包荒地，就是各个生产队在开荒的那片林子和山头。刘队说，这地不要钱，三年内不用上交公粮，只要三年后，每亩能交队里一半的产量就可以。”
贺荣春奇怪，“还有呢？你要包荒地，也没啥，反正不要钱，那你妈说的钱，是啥钱？”
李月芳哼了一声，不说话。
“干部们要收的押金。”
“啥？包个荒地还要押金？多少啊？你咋好好的地不要，去要荒地，知不知道荒地开荒得多累？成光说，男人累得手都磨出了泡，女人晒脱了皮，累死了个人。”贺荣春有点想不通，但他又觉得媳妇不是这种没脑子的人，又问她原因，“你是咋想的？”
没等阿宝开口，李月芳忍不住地抢答了，“五百啊，那可是五百的押金！宝珍要了五十亩地，把干部们都吓了一跳！给了她几次机会让回来跟咱们商量，结果她就回来拿了个钱，直接签了！你说咱都没同意的，签了也不算数！”
贺荣春这回真的被吓着了。
“你哪来的五百？这钱可不少，再说五十亩的地，你知道五十亩多大吗？咱队里也就五十多亩，咱家累死了都耕不完，还别说是荒地。快听话，把签字的东西拿出来，去大队把钱要回来。”贺荣春虽没说阿宝的钱是从家里拿的，但五百元实在太多，夏家当初把闺女嫁过来的时候，全身一干二净的，总不能这段日子挣了点钱，就有五百吧？
“妈！爸！你们在这呢！宝珍，快点说说，那是不是真的？！”刘小梅在队里干着活，突然听开完会回来的男人们说起承包土地的事，还以为他们瞎说。
可又传的有鼻子有眼的，容不得她不信。
贺成光、贺成磊都在开荒，只有她一个闲一点，跟张卫东请了个假，她就跑回了家，隔着老远就听到李月芳的声音，她心里咯噔一下，觉得事情八/九是真的。
“你哪来五百块！蒙谁呢？嫂子不信！”刘小梅摇头。
“钱是我挣的，还有些是借的。”除了的确良的钱，其他的都没过明路，她没法说，只能找个借口推脱了。
“你卖丝巾能挣多少，有一百没？你说借，去哪儿借？”刘小梅不客气地说。
“嫂子，妈，丝巾卖了几百条，一二百也是有的。”阿宝老实地说。
“几百条？”李月芳狐疑，“有这么多？不才几十条？”
她也没问过，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些料子，看起来都差不多，花里胡哨的，再加上村里头就这么些人，她还以为就卖了几十条。
倒是刘小梅留意过，估摸着她得赚了百八十元，但阿宝真的说出赚的钱，她还是被吓了一跳。
“真有一二百？”
阿宝点点头，“一百八十多，除了村里的，还去了其他村，后来在县城卖，直到弄不着票了才不卖了。”她还是没说实话，赚了三百元，但要说出来，怕是刘小梅和李月芳心里不痛快。
“那成，还有三百元，你哪儿借的？”李月芳语气沉着，目光如炬。
“妈，我说了您别气。”阿宝咬着下唇，表情有些委屈。
李月芳吐了口气，捏着眉说，“我还没骂你，你倒委屈起来了？说吧，还有啥事儿能比你花了五百包了五十亩地，让我来的气。”
“最近我常跑县城，不是找活儿干去了……”阿宝说话吞吐，把刘小梅急的跟什么似的，不停催促，“那你干啥去了？天天骑车跑县城，不会干啥对不起咱老贺家的事吧？”
“我学人倒货去了。”
“啥？”贺荣春错愕。
这里头三个人，估计就他听懂了阿宝的话。
李月芳跟刘小梅四目相对，尽是茫然。
“倒货是啥？老头子，你给我说说？运货？不能吧，宝珍这细胳膊细腿儿的……”
贺荣春拿着拐杖在地上敲了下，“你拿啥倒，这事儿男人都没胆子干，你一个女人，竟然就做这种事！就不怕被人抓了坐牢吗？”
“拿票倒，之前去县城卖牛奶，有些人没钱买，就拿票来换。有些票少见，又用不着，我就蹲在供销社附近，跟人票换票，最好的是换全国粮票，有些人要去外地，就来跟我买。后来又弄了点水果，小物件儿啥的，就跟着边换边卖了。”这话里头半真半假，但阿宝还真的干过两回倒票的事，也就是凑了巧，弄到了几张全国粮票，跟陌生人换了的确良票。
后来的苹果、板栗，还有小部分的核桃，确实用来跟人卖钱，换东西，但又不好说明出处，只能说是倒货倒的，毕竟水牛奶很稀罕，说用它来换票也并不是很奇怪。
不过七分假参着三分真，这样的假话最容易骗过人。
就算贺家有人去供销社门口问，也不能拆的穿。
不是阿宝信不过贺家，戒心强，哪怕是夫妻都有小秘密，更何况她压根不是人类，这种事情又怎么能说出去。
只有瞒着，彻底瞒着。
贺荣春听得眼角直跳，她这媳妇不是聪明，而是聪明的叫人害怕了。
农村里长大，又只是小学毕业，去了几趟县城，就跟人学了倒货，还能挣好几百，别的不说，倒货这行当，既然贺荣春知道，就清楚知道有多挣钱，说是暴利也不为过。
只不过大城市里才有这些，风险极大，早些年要被抓了，直接坐牢，金额更大的，枪毙都是有的。
他也是以前听其他人讲的，现在一听阿宝搞这个，吓得腿脚发软，直冒冷汗。
“别别，你借了别人多少钱？家里给你垫上，这活儿你不能干了！”
贺荣春说的严重，李月芳吓了一跳，“这么严重？”
“早年要抓了坐牢的，当然挣钱。宝珍跑了一两月，挣个几百很正常。”贺荣春说完，喘了会儿，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，“不过之前小刘来咱家的时候，没提过荒地的事儿，你咋就借钱了？”
这更好办，阿宝直接搬出程好义。
“每周来咱家买水牛奶的，有个是县城的厂长，认识咱刘队，他知道不少事情，跟我透露的。我想着万一钱不够，就找人借了些。”
程好义看起来就不像一般人，刘小梅是知道他厂长身份的，但贺荣春不知道，疑窦一下子打消了，但还是有些不放心。
“那你到底借了多少？多不多？咱家这两年也攒了些钱，你是老贺家的媳妇，钱该找家里要，哪能找外头借？”贺荣春斥了几句，最终还是不忍心看阿宝脸上沮丧的表情，慢慢住了口，“还是找小刘把钱要回来，五十亩的荒地顾不过来。”
“爸，这两年早就不禁倒货了，我听人说，城里头那些倒爷走南闯北的运货卖，赚的开上了小汽车，住到了新楼房。你看现在，国家鼓励做买卖，那倒货不也是买卖，就是把北边的东西，运到南边卖，挣得多，当然也累。不过比起在地里干，那还更轻松些。再说我早就不倒票了，这您别担心，没危险，不用坐牢的！”贺荣春观念还停留在几年前，得把这观念转过来了，才能放心的用钱。
她现在干的这事儿，只是少了走南闯北的跑，也是走的奇货可居路子，跟倒货也没啥两样。
“真的？”贺荣春疑惑。
“是啊，不过大家胆子小，所以很挣钱。要是倒的人多了，满街都是，您看还挣钱不？”阿宝耐心地解释，逗笑了贺荣春。
“那你借了多少？”李月芳冷不丁地问。
“也就一百，还剩了些，等过段日子攒够了钱，就拿去还了。”
“你倒货也挣了二三百，这么厉害？难怪三天两头给家里又买米面又杀鸡的，敢情是真挣了不少……”刘小梅咋舌，心里头有些羡慕，还有些酸。
但叫她去干，是没这胆子。
别的不说，一件事儿没人干就足够吓跑人了。
“不过县城还是小了些，我还想着有空去城里看看。”
李月芳抬起手，打断了阿宝。
“那我问你，五十亩的地，你准备咋办？咱们家就这几口人，就算老大老三都不去队里干活了，也顾不上。你要能说出个头头道道来，就让你把这五十亩留着。”李月芳叹了口气，觉得自个儿果然是老了，小辈的想法完全猜不透，“这样吧，等老大跟老三回来了，你再解释，能把我们都说通了，就随你吧。”
阿宝应了声，掏出被她折好的耕地承包书，递给贺荣春，“爸，这是四亩耕地，刘队说，明天就可以去抽签选地了。”
“希望选块好地。”贺荣春也没多说，收了那张纸，拽着李月芳，叹着气进屋了。
今晚又不能轻松了。
阿宝挽了挽被风吹乱的头发，默默地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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